一九二〇年某日,鄧雨賢扣起制服上的金色鈕扣,準備上學去。
彼時的鄧雨賢只有十五歲,遠遠還未開始他的詞曲創作生涯。事實上,在進入臺北師範學校之前,他對現代音樂的認知理當仍十分粗淺。像他這樣一個本島青年所能接觸的相關知識,通常僅限於公學校的「唱歌」課程,以及收錄於課本當中的四十六首日語兒歌。
不過接下來,鄧雨賢將會在臺北師範學校,跟隨著一位名叫宮島慎三郎的音樂老師學習彈奏西洋樂器,朝著作曲家的道路逐步邁進。而或許有那麼一刻,鄧雨賢會驀然驚覺:過去他在公學校裡曾經吟唱的許多歌曲,原來都是宮島老師的作品!
鄧雨賢的學習歷程,與同時代一些臺籍知識菁英的人生軌跡大抵相仿。舉例來說,他的同校學長、著名西畫家陳澄波,亦是在公學校的手工及圖畫課裡約略觸碰現代繪畫,又在中等教育階段遇見美術方面的啟蒙恩師,才能夠開展後來的畫家事業。換句話說,鄧雨賢與陳澄波的藝術才能養成,都是以日本政府建立的現代學校教育體制為起點。
——然而,對於日本統治者來說,這兩個本島人的藝術成就,其實都不在他們對於殖民地教育的初始規劃裡面,而更像是某種意外的副產品。(註一)
教育是一種征服?
總督府對於臺灣的教育建設,原本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呢?這個故事,正好可以從臺北師範學校(簡稱北師)開始說起。北師的前身是成立於一八九六年的總督府國語學校,那時是日本在臺始政隔年。決定設置這所學校的人,則是總督府的首任學務部長伊澤修二,他也是首先為臺灣制定教育方針的政府官員。
伊澤修二其實是個「國家主義教育」的擁護者。在他看來,政府興辦教育的終極目標,是要塑造理想的「好國民」,藉以幫助國家繁榮強盛。而在新入版圖的殖民地臺灣,教育也應當成為同樣一種教化工具。某次演講,他曾如是說道:
「實施教育,是要征服臺灣人的精神。
在臺灣的日本化成功之前,絕不能罷休!」
閱讀這句話,我們大抵可以明白:殖民政府在臺灣推動教育的初始用意,是為了要把臺灣人徹底變成日本人,使剛剛收編的異邦百姓,成為效忠天皇的帝國臣民。具體來說,這樣的教育又該如何進行呢?伊澤修二的想法,是要從語言學習著手。於是在一八九六年六月,北師的前身——總督府國語學校正式誕生。
如其名稱所示:這所學校的設立,原是為了在臺灣培訓大量教師,協助推廣「國語」(日語),並且傳授「好國民」所應具備的各種「文明」知識。當然,光有老師是不夠的。接下來,伊澤修二還準備要建造更多的「公學校」,讓前述的教育計畫得以向下落實。(註二)
教育是一種機會?
儘管伊澤修二的在任時間並不長,他的教育理念與諸多政策構想,也並未完全被後來的繼任者延續實行,但無論如何,他所提案建設的公學校,確實是在臺灣一間接著一間蓋起來了。到了一九二〇年代,已經有不少臺灣人願意把孩子們送進這些新學校,有些地方的老百姓甚至會主動請願設置公學校並負擔經費。這樣看來,他們已認知到新式教育能夠帶來許多益處。
話說回來,在近代學校出現之前,臺灣人難道沒有自己的教育場所嗎?當然也是有的。日本治臺之初,這座島上仍存在著許多私人興辦的「書房」,由那些精熟傳統漢學的儒生擔任教師。事實上,陳澄波在進入公學校以前,就曾在書房讀過幾年漢文。如果殖民統治不曾發生,鄧雨賢恐怕也會到書房裡背誦《三字經》、學著打算盤和記帳吧!
不過,傳統書房的影響力,在二十世紀以後日趨衰微。與此同時,公學校的畢業生則在逐年增加。若有志升學,則可以參加考試,嘗試擠進國語學校/師範學校與醫學校的窄門,或以僅有的幾個職業訓練所為目標。新的時代裡,進入學校習得日語能力、熟稔「文明」知識的臺灣青年,在社會上將擁有更強的競爭優勢、更多的職業選擇。直觀地說,由日本人引入臺灣的近代學校,宛若新時代裡的「新科舉」。
那麼,如果想要在這個新的制度當中向上攀爬,接受更高等級的教育,該怎麼做呢?同樣以陳澄波和鄧雨賢為例,很遺憾的,他們從國語學校或師範學校畢業後,都已抵達本島教育體制的終點。之後,這兩個人也將按照統治者的計畫,回到地方公學校擔任教師,度過好幾年的教書生涯。(註三)
伊澤修二原先是東京市議會的議員,在日本治理臺灣之後,他向總督樺山資紀毛遂自薦,隨後被任命為首任學務部長。(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藏)
教育可以成為一種啟蒙,教育也同時是一種框架
總的來說,殖民政府對臺灣人推行教育的初始目標,是要傳播以國語為中心、能夠涵養國民精神的知識內容,而非鼓勵個人的自我實現與才能發展。整個日治時期,統治者始終操控著各種知識的「能學」與「不能學」,同時還透過初等教育以上的學制設計,將那些想要受教育的臺人子弟培養成教師、醫師,或者各種有助於「殖產興業」的技術人才。儘管一九二八年後,臺灣終於出現了一所臺北帝國大學,但日本人仍舊占去其學生總數的八成以上,真正從這所大學畢業的臺灣人,僅占整個臺灣社會的極少部分。
同樣的,公學校的音樂課與美術課,僅僅是「文明教化」的一個基礎環節而已。在臺灣的教育體系當中,殖民政府並未設立任何藝術方面的專門學校。藝術家的培養,根本不在他們的計畫裡面。
最終,陳澄波與鄧雨賢將會發現:唯有放棄公學校教職,遠赴日本參加升學考試,他們才有機會在現代的學院教育體系裡持續進修。而如果這兩個本島青年沒有勇敢地離開臺灣留學逐夢,今天的我們,恐怕也難以聽見〈望春風〉,看見〈淡水夕照〉。
鄧、陳兩人的故事,只是一個社會情況的縮影。同時代裡,許多臺灣青年都已紛紛開始察覺:本島人的智識發展,雖然因為學校教育而有所提升,但也深深受到統治者的框限。若要突破限制,臺灣人得向統治者爭取更多進階的教育機會,或者嘗試建立一所屬於自己的學校。
日治前期一張風景明信片裡所呈現的總督府國語學校,一九一七年,陳澄波從這所學校畢業。一九一九年,總督府國語學校改制為總督府臺北師範學校。一九二〇年,鄧雨賢成為該校學生。(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藏)
(註一)
關於公學校的「唱歌」課,參見賴美鈴,〈日治時期臺灣音樂教科書研究〉,《藝術教育研究》,3(彰化,二〇〇二),頁43-45。關於鄧雨賢在北師所接受的音樂教育,大部分傳記作品都會提到宮島慎三郎(又名一條慎三郎)對他的指導。惟何義麟指出:一九二〇年代初期,著名本島音樂家張福興亦任教於北師,而「我們無法斷定誰是他的啟蒙老師」。參見何義麟著,〈鄧雨賢的成長與求學歷程之考察〉,收錄於臺灣鄧雨賢音樂文化協會,《鄧雨賢暨大眾史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》(臺北:臺灣鄧雨賢音樂文化協會,二〇一五),頁41。
(註二)
段落中的引文,以及伊澤修二懷抱的教育理念,參見陳培豐,〈殖民地臺灣國語「同化」教育的誕生——伊澤修二關於教化、文明與國體的思考〉,《新史學》,12:1(臺北,二〇〇一),頁121-123;陳培豐著,王興安、鳳氣至純平譯,《同化的同床異夢:日治時期臺灣的語言政策、近代化與認同》(臺北:麥田,二〇〇六),頁69-104。
(註三)
本節內容,參考許佩賢,〈日治時期公學校的成立與地方社會〉,收錄於許佩賢編,《帝國的學校.地域的學校》(臺北:臺大出版中心,二〇二〇),頁29-59;許佩賢,〈公學校畢業生的社會史意義〉,收錄於許佩賢著,《殖民地臺灣近代教育的鏡像:一九三〇年代臺灣的教育與社會》(新北市:衛城,二〇一五),頁75-104。